那一天,和20多岁的儿子对话,谈及蚊子。儿子说,用蚊香熏蚊子不环保。于是,就和他说到火绳,谁知他愣了半天,硬是没有明白火绳及其用途。想来,“火绳”这个词语也渐渐被人淡忘了。可在我小的时候,火绳却是老天爷赐给人们的上好礼物。
拧火绳一般要在秋天,当坡里的植物生长到最成熟的时候,邻家的王爷爷就忙活着拧火绳了。拧火绳的材料一般有两种:艾蒿,黄蒿。艾蒿就是端午节插在门上的那种植物,用艾蒿拧的火绳味道有一股特殊的清香,是那种让人陶醉的自然香,弥漫着中药味,闻着就舒服,燃烧过后灰是银白色的。黄蒿次之,味道太冲,有人不喜欢。王爷爷讲究,都是用艾蒿,他亲自和孩子们到坡里割艾蒿。这割蒿子也有讲究,不能选太嫩的,味道不足,熏蚊子的效果不好,也不能选太老的,长得太老、太硬,辫出来的火绳“品相”不好。必须选正生长在“青壮年”时期的蒿子,收割了,放在院子里稍微晾晒一下,王爷爷就坐在太阳底下有滋有味地拧起来。说是拧,其实是在辫,就像给小女孩辫辫子一样,王爷爷将三两根艾蒿捋作一缕,三缕互相交叉着辫在一起,拧成近两米长、小孩子胳膊粗的草辫子。他一边辫一边还念念有词地哼哼:
“拧啊拧,拧火绳,
火绳粗,味道浓。
晚上摆开迷魂阵,
熏得蚊子丢小命,丢小命。”
王爷爷拧火绳的时候,低着头,谁都不搭理,拧的火绳又匀又长。那个架势,不像是在做一件家常农活,倒像是在设计一个关系千秋万代的大工程。草辫子辫好了,挂在屋檐下朝阳的墙上,让太阳晒,直到晒得蒿子的绿色发了灰,火绳就拧好了。秋上,到一户人家,看见谁家的柴火垛高高的,就知道这家里的孩子多、勤快,看见谁家的火绳多而匀称,就知道这家的老人壮实、灵巧。
夏天,吃过晚饭,人们坐在场院或者街头纳凉,火绳就成了天然的蚊香。拿一根火绳放在眼前,用火点着,那火绳就像烟卷一样,只有火头,而不会燃起火苗,于是,一缕一缕的青烟便升腾着,袅袅地向四周弥漫,要不了多久,空气中就散发着一种一股淡淡的清香,蚊子、小咬害怕这股烟气,只好退避三舍。融融夜色中,火绳头上点点火星格外醒目,大人孩子围在周围,或躺或坐,一个轻松的夜就开始了。男人们要抽烟,卷起一根粗粗的纸烟,或者装满一烟锅烟丝,也不用火柴,顺手拿起火绳,用嘴吹吹,火绳头便成了红火炭似的,把烟袋锅凑近火绳,对着就点上烟,美美地吸一口,那种惬意一直爽到心底。
就在火绳燃烧的辰光,就在那淡淡青烟缭绕的时刻,伴随着他们左一袋右一袋烟的吧嗒声,孟姜女哭倒长城,薛仁贵高丽平叛和妻子苦守寒窑十八载……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就不紧不慢地拉开序幕,讲的人绘声绘色,听的人全神贯注,丝毫不用担心蚊子小咬。有时,是谁讲了一个前朝后村闹鬼的传说,说的有鼻子有眼,活灵活现,直吓得孩子们发抖一个劲地往大人怀里钻,媳妇姑娘紧张得只骂讲故事的人“心眼儿坏”,倒引得那讲故事的哈哈大笑,仿佛得了奖赏一般。
有时,听累了,孩子就躺在大人的腿上,仰着头看满天的星星,找到勺星,或者牛郎星,一阵大呼小叫,然后,再让老人讲一个“新故事”。那时候,星星是那样清晰明亮,像刚刚用清水洗过似的。一盘大大的火绳在地上慢慢地燃着,伴着偶尔“噼啪”炸响的火星,蒿子特有的清香既不呛,也不会熏得人流泪,蚊子怕,人不怕。直到孩子们在老人的怀里睡着了,那股幽香便缭绕到梦里,久久不能散去。
夜深了,人们回到屋里,火绳就被放在门口,成了“守护神”。农家的房子,房门都不严,有一盘火绳点燃,就能在阵阵清香中睡个安稳觉,那清香一点一点地浸进屋子的土墙,若隐若现,是一种让人回味的味道。半夜醒来的人拿一勺水将火头淹灭,第二天接着点燃,就仿佛是在接续着讲述一段古老的故事,隽永、悠长。
王爷爷拧下的火绳用不完,夏天到来时,就拿到集上去卖,换回几个零钱,买一包“玉鸟”香烟,打二两“高粱烧”,乐哈哈地说:“开个洋荤!”说这话时,日子好像一下子就鲜活了,安逸了。
一根火绳,点燃了童年无数的梦一样的光亮,直到成人,那火绳的清香和一个个有着清香的夜晚,依然是儿时最开心的回忆。
若干年后,我在一个小山村“上山下乡”,火绳依然是夏日驱蚊的必需品。尤其是夏收时节,夜里在野外看坡,把一根火绳挂在窝棚门口,不仅驱蚊,还壮胆——风吹的时候,火绳闪着暗红的亮光,在漆黑的夜晚,这亮光可以御防山里的狼。
那时候,不懂得什么叫“环保”,什么叫“绿色食品”,只是因为清贫,因为习惯,便尽情地享受大自然的馈赠,那样坦然、舒畅。以至于后来有了蚊香,有了电蚊香,火绳就被毫不留恋地抛弃了,年轻人甚至连这个词语都陌生了起来。那一次回老家,问堂弟还有没有火绳,堂弟很不屑地说:烟熏火燎的,把墙都熏黑了,谁还用那玩意儿!
看着堂弟家小二楼那刷了乳胶漆的白墙,我默默无语,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进入肺腑的是香烟的味道。那艾蒿肆意的香气,还有在其中曾经肆意玩耍的我的童年,没有了……
:辰辰的故事之五十七——《混班日记》和《说日记》
:那些即将消失的词语之一——柴火
;写在《辰辰六岁故事》的前言